黄大奶奶依旧为休竹打抱不平,每次来总要挤兑明夫人一番,只这一日,黄大奶奶的脸色很难看。休竹忙请她坐下,从碧翠手里接过茶盅,递给她的同时问道:“今个儿怎么了?”
黄大奶奶出了半天神,才道:“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,又背着我告状,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!”
休竹愣了愣,要黄大奶奶细说。黄大奶奶看着休竹,叹口气道:“我这也是为了嫂子,如今却弄得我里外不是人,嫂子倒是说说,我到嫂子这里来,不过是陪着嫂子解解闷,如何就碍着谁了?”
有关这个问题,黄大奶奶也不是第一次被海夫人说了,甚至她公公侯爷、丈夫范黎都说过她。可也没见黄大奶奶的热情降低,很多时候是越来越高涨。虽然休竹也不指望能在黄大奶奶这里学到什么,可黄大奶奶不错的记忆力和识人能力,却能帮休竹理清许多范家的世交,包括来往人情,与京城各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。
于休竹也有诸多帮助,所以休竹从不喜欢她,到如今已经变成喜欢她了。而且休竹发现,黄大奶奶这个人如果认定了一件事儿,不管旁人说什么,如何阻止她,她都会做下去,颇有些越挫越勇的精神,这是休竹需要学习的。
但,今天这样的情况倒是第一次出现,休竹也颇为担心了,“到底怎么了,你倒是说说。”
黄大奶奶苦着脸,看着休竹半晌,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似地,休竹被她吊了半天的嗓门,急得催促道:“你不说我如何知道?”
“昨个儿我丈夫领了两个女人回来,说是翰林院张大人赏的。如今就在屋里,一副狐媚样,我瞧着心里就来气!”
这不缺德吗?把女人当玩物一样地赏来赏去,不过既是上司赏的,下属还真不好拒绝。
黄大奶奶又接着道:“我婆婆今个儿早上说,让我好好看住那两个狐媚子,别让她们迷惑了爷的心!我琢磨着,定是谁告了我的状,拖住我不让我来嫂子这边!”
休竹怔了怔,黄大奶奶的想象力很丰富,难道为了不让她来这边,能惊动范黎的上司?休竹笑笑,“是你想多了吧?许是他表现好,得了上司的赏识。”
黄大奶奶冷哼一声,“嫂子也太天真了,谁知道是不是明夫人在公公……”说到这里黄大奶奶似乎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,连忙打住,改了口道,“明夫人之前也往我那边送了人,我才来的时候,身边的丫头不够使。虽然是如此说,那两个丫头可一直不安分,后来寻了错儿打发出去了。”
明夫人送的是丫头,自然可以打发出去,但张大人摆明了送女人,如果打发出去就是瞧不起上司送的。这事儿还真有些难办,黄大奶奶不是王熙凤,没有那个手段。休竹也没那么狠心,不过这样的女人一般都不会安分,开始站在一条船上,后开就想独霸这条船,必然会内战。
范黎屋里不是没有小妾、同房丫头,反正黄大奶奶已经习惯了。倘或那两个女人安分守己,没有非份之想,虽然身份底下,到底比做丫头强些。好吧,休竹承认,自己没有站在她们的角度上思考,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?自己命好会投胎,没有她们那样的命运,何况自己又不是圣母,也没心做救世主。小三小四很无奈,难道正房妻子就不无奈了?
“婶子说的不错,弟妹确实该看着她们,可也不必时时防着,你越防着她们,她们就越……”
黄大奶奶气得喘气,“还指望嫂子给我出主意,我早该想到嫂子根本就没办法。”
哎,休竹叹气,她都说的很明显了,就让黄大奶奶由着她们折腾去。她们能折腾多久?范黎这人瞧着也不是糊涂虫啊。
“算了,也不单是我屋里有,东府赫连奶奶屋里一样也送了两个来。”
这话叫休竹愣住,感情这段时间时兴送人?黄大奶奶瞧着冷笑道:“嫂子倒是好福气,屋里干净。得了,我还是回去盯着她们去。”
说着起身,送走黄大奶奶,休竹就黄大奶奶最后两句话展开思考。如果以后也有人往靖南王这里送女人来怎么办?
退货,换小子来!这个主意貌似还不错,反正靖南王好男色的话已经传出去了,没得让其他女人跟自己一起守活寡。
转眼到了八月十五,三府合众往西府陪太老夫人过团圆节。赏月的地点安排在西府后花园的一片水域之上的大亭子里,三面用屏风围住,只留正面正巧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,以及在水面上倒映的月影。
男人们与女人们分开坐了两大桌,中间隔了一道屏风,里面灯火通明,丫头婆子来来去去,气氛热闹温馨。太老夫人坐在首位,范黎之子信哥儿让黄大奶奶抱着站在太老夫人身边,太老夫人手里拿着饼子逗信哥儿。信哥儿井然遗传了他爷爷奶奶乃至父亲的优良基因,不管朱妈妈和黄大奶奶怎么说好话哄他,他都不为所动,就是不接也不吭声。
周夫人笑道:“这孩子从小就稳重,以后指不定也和咱先祖一样,为天朝立下汗马功劳。”
这里的先祖指得自然是太老夫人的丈夫平阳王,辅佐两朝皇帝,打下这大片家业,造福了子孙后代。太老夫人闻言,点点头放下饼子就用手去抚摸信哥儿的小脑袋,这回信哥儿倒是很听话,没有法抗就是小眉头蹙着,有些不高兴。
黄大奶奶听了周夫人的话,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得意之色,想到范黎这些时候经常去那两个女人屋子,又有些不爽。好在儿子是个寄托,范黎不回来安歇,她就抱着儿子睡。
“以后等任大奶奶给王爷生了儿子,给太老夫人添了重孙子就更热闹了。”
朱妈妈一句话让休竹做不成隐身人,擦觉众人的目光,休竹羞涩地笑了笑,目光快速扫过众人的脸。太老夫人的神情大概可以理解为一种安慰的笑,海夫人还是那千年不变的冷菩萨样,周夫人笑得很欣慰,好像也盼着休竹生子,赫连奶奶不在状态。一开始和休竹一样当做隐形人的明夫人笑着比周夫人还欣慰憧憬。至于黄大奶奶,呃,休竹自己解释了一下她的笑,她应该是觉得不管休竹生了什么样的儿子,都没有她的儿子好!
休竹腼腆地垂下眼帘,半晌才发觉众人似乎等着她发言,怔了怔,笑道:“许是缘分未到……”
朱妈妈挤眉弄眼,促狭地笑道:“还不加把劲儿,太老夫人可是盼着呢!”
休竹红了脸,不是装的是真的,因为家里的男人们可都在隔壁,那道屏风也不是隔音的,朱妈妈适才的声音不大不小,那边的靖南王没听见才叫一个奇怪,说不定今天晚上又要被他逗了!
休竹这模样惹得朱妈妈笑起来,众人也都应景地笑了笑,只见水中一轮玉盘荡漾,众人的目光渐渐皆被天上的圆月吸引,只不说话,静静地仰头看着。
浩瀚飘渺的苍穹,那轮散发清辉薄光的圆月如银盆悬浮于深蓝幽暗无尽头的幔布上,依稀可见月亮表面上的暗影,小时候长辈的说那是嫦娥抱着玉兔,于是就希望也能飞上去,后来长大了才知道,其实那是月球表面凹凸不平通过太阳的反照,折射出来的自然现象。
耳畔传来黄大奶奶低低的话语,对信哥儿讲起嫦娥奔月的故事。休竹不觉微微笑起来,连传说都是一样的,可谁能理解她偶尔望着天空,心里那种全世界只你一人的那种孤独?身边纵然再多的人,纵然再热闹,那种孤独依旧存在……
碧翠轻轻扯了扯休竹的衣袖,担忧地看着她。休竹才恍然发双颊一层薄凉,忙用绢子拭去,道:“许是瞧得久了,眼睛受不了。”
周夫人接下话茬子,赞同地道:“我觉得也是。”又忙说给朱妈妈听,让太老夫人也别一直盯着月亮瞧。
黄大奶奶瞧着,便让婆子把温着酒拿来,亲自给太老夫人、几位夫人斟上。朱妈妈忙抢了去,道:“奶奶可别动手,剩下的我来斟倒,你快坐着歇歇去。”
朱妈妈这话一出,西府那几位在一旁侍候的体面婆子忙过来抢了酒壶,几个人就把刚才压抑的气氛说的热闹起来,海夫人发言,让黄大奶奶坐着,就让几个婆子斟酒,又吩咐身边的丫头去把早安排的说书先生请过来。
一时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,手里举着一个本子,身后跟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,梳着孩提双鬓,穿着麻色衣裳,抱着几样乐器。
海夫人接过本子递给朱妈妈,让太老夫人选喜欢的。休竹就诧异,太老夫人的耳朵不是不好使吗?只见朱妈妈接过去,太老夫人看一眼便闭上眼,朱妈妈就笑着朝海夫人道:“太老夫人许是不想听说书,问问他们可会什么曲儿?不如弹几出,应应景儿便罢了。”
海夫人就问那妇人,妇人福福身一一回了,朱妈妈问过太老夫人的意思,太老夫人点头,就让那个小女孩儿坐在西边角落里弹曲儿去了。
众人也都凝神细听起来,只隔壁偶尔传来瓷器酒杯碰撞声,一曲结束,黄大奶奶瞧着这边的气氛,便端起酒杯敬太老夫人的酒,众人瞧见也都举起酒杯,太老夫人尚且没有喝下去,那边侯爷、靖南王领着范黎、范曦、范炎等人过来敬酒。
太老夫人看着儿子、孙子、重孙子,儿媳妇、孙媳妇脸上颇有些感触,端着酒杯竟一口喝下去。海夫人瞧见,忙吩咐身边的人,让后面给太老夫人都少斟些酒。
等男人们走了,这边的气氛已经充分被调动起来,黄大奶奶好酒量派上用场,敬了太老夫人,又敬了周夫人、明夫人、休竹、赫连奶奶。周夫人道:“你婆婆的为何就不敬了?”
黄大奶奶讪讪看了海夫人一眼,到底还是敬了一杯,那周夫人便让东西府的几位小姐敬黄大奶奶这位东道主儿,几个姑娘多是腼腆的性子,只举着酒杯也不说话,弄得大伙禁不住都笑起来。
几杯酒下肚,黄大奶奶豪放了,又轮番敬酒,到了休竹这儿,便趁着酒兴笑道:“赶明儿嫂子也置一一桌请我们过去乐乐如何?嫂子来咱们家也快一年了,可还没做过东道请过我们呢!”
其实遇上节气,倘或东西府有事儿,明夫人这边还是会请他们两府的人过来,今年年初,周夫人生辰后,明夫人生辰也请了她们,不过那天下雨,太老夫人没来,海夫人身体抱恙,西府就只黄大奶奶带着信哥儿和两位女孩儿来了。西府周夫人吃了午饭略略坐了坐就走了,赫连奶奶倒是走的迟,但此人话不多,也就一个摆设。
大概明夫人也知道这样的情况,加上一些亲朋办了三四桌,还余下一桌最后打赏给体面的婆子丫头吃了。
不说别的,一个月前休竹生辰也请了她们的,不过一切都是明夫人代办。
休竹笑道:“只怕婶子、弟妹们忙,打搅了。”
那海夫人淡淡道:“何曾没有请过你了,如此说也不怕别人笑话你小家子气。”
太老夫人的脸色便淡了几分,黄大奶奶对海夫人的挤兑没放在心上,悄悄儿挤眉弄眼地暗指明夫人。休竹只当没瞧见,端着酒杯浅尝一口。反正主持中馈这事儿,明夫人早晚要放手,她不可能不经过休竹就直接交给王府二奶奶,如此不将休竹和王爷放在眼里,就是她理亏了。明夫人倒不至于这样,否则以后与王爷之间只怕更难相处。何况,她是想永远住在王府,还要两个儿子也住在王府。
众人闲谈吃酒直至三更天,太老夫人撑不住歪着头打瞌睡,底下信哥儿及几位小姐也都撑不住先一步走了。周夫人便站起身说散了的话,朱妈妈叫醒太老夫人,一旁四名壮实的婆子已经备好滑竿椅,扶着太老夫人坐上去,余者才陆陆续续从亭子里出来。
回到王府,明夫人嘱托休竹和靖南王早些歇息,便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回去,范炎朝靖南王和休竹打一千,十分犯困,好像已经睁不开眼睛了,一旁的小丫头只低头好笑,靖南王道:“回去吧。”那范炎便一溜烟地跑的没影。
前面两名妈妈打着灯笼,碧翠扶着休竹,玉儿跟在身后,靖南王双手负于腰后,步伐不快不慢,与休竹并肩而行。身后几名妈妈,伴几位小丫头也提着灯笼。
月色宜人,夜风飒爽,隐隐约约飘来一阵桂花香。
妈妈服侍明夫人脱了外衣,见明夫人脸色微沉,想来定是因为赏月时黄大奶奶的缘故,这些时候,那黄大奶奶隔三差五总要这么说一回,别说明夫人搁在心里不爽,这妈妈听了也不爽。
“咱们这边这位不是没话说么?夫人何苦如此。”
明夫人不言语,坐在榻上端着茶杯,一边凝神琢磨,一边用茶盖儿敲着茶杯,发出清脆的瓷器声,一声一声似是敲在心坎上。那妈妈被明夫人弄得紧张起来,便把屋子里忙着这准备就寝的小丫头支退出去。
隔了许久,明夫人才幽幽吐出一句话,“眼下已是八月,再有俩三个月便是年底了……”
“是,十月底去永平侯下聘,翻过年二奶奶紧接着就要进门了。”妈妈低声笑道。
明夫人没有接话,突然说起别的事儿,“你可仔细观察了,那边的人都没动静,只黄大奶奶偶尔去去?”
那妈妈想了想才明白明夫人问是谁,笑着摇头,“大奶奶每日里都在屋子里,不过那院子里接替以前钱妈妈位置的张妈妈倒是经常在外面走动,这妈妈嘴巴了得,又会献媚,与几位管事妈妈关系看着倒不错。”
明夫人听了又沉思片刻,忽地眼里泛起笑来。
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,请勿转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