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自由(2 / 2)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白娇娇。”

    余晚秋循声望去,原来白娇娇还躺在地上。

    方才祁越临走前的那个眼神,轻蔑而阴冷,将所有不满尽数转移到白娇娇身上。

    她的身体近乎定格于那个瞬间的威慑中,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,血液一瞬间逆流到头顶,以至久久回不过神,手指难以动弹。

    良久之后,余晚秋的脸影影绰绰地现出来,不知在这站了多久。

    “还好吗?” 她屈着膝,伸出手:“我拉你起来吧,娇娇姐。”

    居然还叫她姐。

    白娇娇不禁嗤笑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贱的?”

    余晚秋摇摇头:“我真的没有教迟瑞说那种话。”

    她还误会白娇娇介怀自己弟弟说过的话,连带着也排斥她呢。

    真有人能天真到这个份上吗?

    白娇娇表情微妙,搭着手,慢慢从地上起来。

    内心抱着揣测,余晚秋提出送她回去,她没有拒绝。

    本想借此机会试探态度,辨一下真伪,谁知这家伙一开口,满嘴的鸡汤味。

    什么虽然不清楚那两个人是不是情侣,可是他们关系氛围挺好的,你还是放弃吧……

    什么娇娇姐你长得好看,肯定有很多追求者,没必要因为上官鹏糟蹋自己……

    说着说着还挺来劲,一本正经道:“我知道我没有经历过具体的事,说这种话可能显得很虚伪。但我真的这样想,成年人之间发生关系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,我们应该正确看待它。不是跟谁发生过关系就归属于谁,也不是跟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就会‘变脏’。很多概念上的东西,其实是社会施加给我们的观念枷锁。我觉得……”

    这家伙语文成绩肯定好。

    估计社会课也学得不错。

    话题越说越大,就差探讨身而为人的意义。

    一个真实的傻白甜,真金白银那么真。

    白娇娇确认完毕,神情放空,压根没兴趣听她一堆含蓄的劝解鼓励。

    眼看走到另外一个营地,先前吵架的妇女抱着孩子虎视眈眈。

    白娇娇挣开余晚秋的胳膊,一瘸一拐地往里走。

    余晚秋停在原地,低声问:“娇娇姐,我有一个问题,你……还要去找祁越吗?”

    白娇娇脚步一顿。

    “还找他干嘛?又不吃我这套。”

    心灰意懒的语气。

    谁叫那是她驯服不了的野兽。

    谁有能耐谁驯吧,她傻了都不会跑去送死。

    余晚秋一听这话欣慰许多,只目光划过她的脸庞,又流露出遗憾:“你的脸……”

    白娇娇下意识摸了摸脸,一丝嘲讽的笑隐于夜里。

    毁就毁了呗。

    要是早点毁掉,指不定还没这些破事。

    她想。

    “娇娇姐。”身后第三次传来声音,没完没了,得寸进尺,说好的一个问题呢?

    不知白娇娇内心抱怨,余傻甜问出自己心底深处的问题:“白天你为什么要提出亲手解决上官鹏?”

    仅仅得到轻飘飘的两个字:“你猜。”

    要是猜得到,就不会问了。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越来越觉得捉摸不透这个人。

    好在对方答应不再纠缠祁越,她回去转告林秋葵。

    看在顺路的份上,且祁越妮妮晚上都出去打架,夜里需要更多人守夜。林秋葵姑且答应顺路带她们姐弟俩去官方基地。余晚秋连忙搭帐篷,喊余迟瑞进来,准备与叛逆的弟弟好好沟通。

    夜深了,叶家姐妹负责守上半夜,包嘉乐率先睡下。

    林秋葵洗漱完毕,刚要睡,冷不防地看见夏冬深挑起帘子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方便聊几句吗?”

    他笑眯眯地问。

    今晚她有点受欢迎,人人都找她谈话。

    林秋葵想。

    “您要想问那对姐妹?”

    叶依娜急性子,今晚才来,刚吃完饭,便试着使用能力塑造武器,她以为夏老关注这个。

    对方却否认了。

    “有关祁越。”他说,随之扯出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我在医院工作38年,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,不过一直记得一个小男孩,年纪很小,得了恶性肿瘤……”

    彼时情况相当危急,偏偏那家大人还在闹离婚。

    小孩似乎生怕自己住一天院,打一瓶点滴,爸妈会收拾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,因此总大哭大闹,无论医生护士怎么劝,都不肯配合治疗。

    这事传到奶奶耳朵里,一个电话召集双方长辈,最终决定俩大人的事先搁一搁,好歹把孩子的病治好,离婚不离婚的又不差这么几天日子。

    于是爸妈的争吵告一段落,小孩持续接受治疗,手术意外地成功,没过多久便痊愈了。

    出院当天爸妈再次为离婚的事大打出手。

    “后来我听说,那个孩子跳楼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事差点追究到院方责任,所以我们院里开过一场会议,去分析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,包括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要不要合理干预。”

    “讨论会上,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,认为大人既然坚持离婚,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欺骗孩子。与其让他得到又失去,以为梦想实现,最后又破碎,还不如让他慢慢地接受事实,总好过其间的落差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否认,有些事本来并不严重,可一旦有了对比落差,反而带来巨大的打击。”

    祁越亦是如此。

    他在训诫所待得太久,不清楚人和人正常的交往方式,更不懂得社交距离的概念。

    他觉得林秋葵爱他,他也想爱林秋葵。

    他的表现方式非常孩童,说白了便是赖着林秋葵,亲近她,依赖她,吃饭要她,喝水要她……随便遇到什么事情都找她,活像一个心智三岁的稚嫩小孩,做了好事找大人炫耀,做了坏事找大人撒娇。

    也可以说认了人的雏鸟,满眼满心都只有林秋葵一个人,单单在意她,看着她,不断地向她索取,并以不断被满足的条件、欲望、得到的回应为安全感,以此评估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。

    一般孩子成长到这个阶段,大人通常做法是,找机会鼓励他,培养他的独立与自信。

    可据夏冬深的观察,林秋葵不知为何反其道而行之。

    她不停地溺爱他,纵容他,默许他越来越亲近,行为举止越来越无度,乃至模糊友情、亲情、爱情这几种不同的情感基调的界限。

    也是因此,他们相处的模式才带着一种引人注目的古怪感。

    他个人认为这样的做法极度危险。

    祁越并非那个跳楼的孩子,不仅仅是个孩子。他更偏激,更强大,受到刺激有能力做出毁灭性的举动。

    夏冬深受到保安大爷的拜托,要照看这些小辈,希望能以这种委婉的劝解提示林秋葵。

    林秋葵听懂了。

    她小小沉默一段时间,随后回答:“我也给您讲个故事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从小梦想着养狗,曾经捡过两只狗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只在公交车站偷捡的小奶狗,一个月不到,需要注意保暖,搁几个小时喂奶粉。刚捡到它的时候,我连晚上睡觉都要定十几个闹钟,就怕睡过头,来不及喂奶,它会饿死。或者饿得叫起来,被我爸妈发现,他们讨厌狗,说不定会把它活活打死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把我也赶出去。”

    她神色平淡,说着以往的事,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类似失落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养它到两个月,有一天,我爸妈让我去店里帮忙。等我回来的时候,我弟从我的卧室里出来,抱着那只狗。”

    “他很喜欢它,所以爸妈答应破例让他养狗。”

    没错,让他养。

    毕竟是林秋葵亲手养大的狗,那只狗一开始不服气这个安排,经常半夜三更偷偷跑回到前任主人的房间里,一声不吭钻进被窝。

    林秋葵也经常从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抽出一部分,给它买昂贵的进口罐头,让它驱虫,打疫苗,做身体检查。

    弟弟意识到这一点,有样学样地模仿。

    他是弟弟,理所当然地比她阔绰,比她出手大方。

    他从饭桌往下丢排骨。

    他买的罐头比她高级。

    他不用做家务,不用兼职,有时间带小狗出去遛。

    所以没过多久,那就成了他的小狗。

    名副其实。

    他的小狗。

    “第二只狗冬天捡的,因为天气太冷,钻到货车轮胎里,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把它哄出来。”

    这回是一条叛逆又凶悍的流浪狗。可能被抛弃过,可能遭受虐待,总之对两条腿的人类十分不友好。

    刚捡到它的那段日子,林秋葵要给它洗澡,给它断裂的指甲喷药,掰着它的嘴巴往里塞药,几乎每天身上都要多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,有一次险些被咬掉手指头。

    ——你看姐姐对你多好啊,要听话啊。

    兼职的宠物医院好心以会员价接待这只凶狗,每次必须六个医生一起上阵,才能压着它打针。

    他们一次次对它说话,它兴许听懂了,慢慢变得温顺起来,偶尔也会低头蹭蹭林秋葵的裤脚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天,弟弟发现怀里的小黄狗远没有这只威风凛凛的狼狗来得厉害。

    而爸妈为成全弟弟的念想,刻意找了个理由,将她支出去,五天五夜住在店里看店。

    “那天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。”

    林秋葵说:“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,我回家拿校服和书包。”

    “开了门,屋里是黑的,我叫狗,狗没有声音,也没有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听到我弟房间里好像有声音,就往那边走。”

    “他房间门还是开的,所以我不需要推门,我只要走到那里,站在那里就可以看见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停顿,目光遥远,似乎回到那个刹那,再一次回望那副画面。

    “他又买了很多狗罐头,非常多,各种口味的都有,还有玩具。他坐在地毯上,两只狗围着他,一只舔他手心里的肉沫,一只跑来跑去地接球。然后他突然回过头看我,对我说——”

    “姐,你养的狗好乖啊。”

    好乖啊。

    好乖啊。

    好乖啊。

    那句话仿佛被加了回音效果,反复播放着,宛若卡带坏掉的录音机。

    她甚至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。

    原来它们的忠诚,它们的温顺,是谁都可以,而不仅仅属于她啊。

    虽然回过头的两只狗认出了她,都慢半拍地围过来朝她打招呼。

    但那一天林秋葵谁也没有理睬。

    从那天起,她的狗第二次沦为弟弟所有。

    也是从那天起,她发誓再也不捡狗,不再养狗。

    “说完了。”

    林秋葵摊了摊手:“您有什么要评价的吗?”

    夏冬深沉沉地望着她,目光里包含着一种成熟长辈才截图有的温厚力量。

    用故事回应故事,观点碰撞观点。

    林秋葵是个成年人,有主见,有想法,从不轻易因他人改变,更不需要外人的安慰与陪伴。

    夏冬深已尽到自己的本分,得到答案,便徐徐起身道:“早点睡吧。”

    然而没走多远,终是留下一句:“但是你要想明白,祁越终究不是狗,他……是人。”

    轻薄的帐帘掀起再落下,拉链声将林秋葵独自留在夜里,留在漫无边际的星空下。

    篝火噼里啪啦燃着。

    有风吹过来的话,橙红的火苗就会摇摆起来,好像八音盒里的小人翩翩起舞。

    林秋葵靠着下巴,静静望着它。

    她是一个不爱做无用功的懒人。

    祁越出现的时机不太好,她对动物的不信任已经根深蒂固。

    故而她无限度地放纵他,照顾他,宠爱他。

    她几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,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,也有意无意地让他保留着部分尖锐的棱角。

    因为不想重蹈覆辙。

    紧接着他变得离不开她,也不想离开她。

    这就是她想要的局面。

    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这样的发展。

    可惜夏老有句话说的没错,祁越是人,他不是真的小狗。

    ——外面好冷啊。

    林秋葵冻得蜷缩起手指,双腿却没有挪动,没有回到温暖的帐篷内。

    她坐着,坐着,直到头顶的星星都黯淡了,天快亮了,祁越回来了。

    一股裹挟着血腥味的冷气流扑到后脖颈上。

    打了一夜畅快淋漓又脏脏臭臭的祁越从背后黏糊上来。

    他连抱的概念都没有,喜欢把身体整个贴上来,像小熊一样无休止包裹过来,对外藏起心爱的企鹅。

    把寒冷也挡在外面。

    “你在干嘛?” 他奇怪地问,还记得她每天必须睡够12小时才不会生病。

    “发呆。”林秋葵说。

    “你不高兴?”

    他该敏锐的时候总特别敏锐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林秋葵反问:“你玩得高兴吗?”

    “就那样。”

    又不是没打过,天天打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

    祁越想拉她起来,但是侧头看了两眼,怎么看怎么奇怪。

    他不高兴就打架,偏偏搞不清楚企鹅不高兴应该怎么处理,就没乱动。

    “祁越。”她忽然叫。

    “干嘛?”他应得飞快。

    “你想要自由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东西。”

    不懂。

    “就是……” 林秋葵想了想:“想打架就打架,想吃肉就吃肉,想敲碗就敲碗,什么时候想洗澡了再洗澡,想换衣服的时候再换衣服……反正想做什么做什么,随便你。”

    祁越听出一点不对劲,眼眸浇上凶光:“你去哪?”

    “不去哪。”她看着脚尖出神,轻轻地说:“就不管你,给你自由。”

    什么破东西。

    祁越实在搞不懂,为什么他就出去打个架,弱智脑袋里又分裂出一个新弱智吗?说得什么乱七八糟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要去哪?”

    他不悦极了,语气连带着暴躁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要自由吗?”

    怎么还是这句?

    “不要。”

    不要不要不要,烦死了,全都不要行不行?

    祁越简直怀疑有人趁他不在欺负企鹅了,敲了她一脑门,否则她怎么变成这样?

    本来就不聪明。

    这下真的没救。

    “真的不要?”林秋葵第三次确认。

    “不——要——”

    察觉她特别特别在意这个,祁越埋头进颈窝,直接说:“要你管我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她还想听。

    奇怪的家伙。

    有话不好好说,想听就听呗,坐在这里发什么呆?

    祁越郁闷死了,突然发脾气地扭头咬了她一口,如同动物往猎物身上做标记,留下自己的气味。

    而后一个字一个字凶恶地说:

    “林秋葵,你就得管我,听到没有?”

    “听到了。”

    林秋葵一如既往地回应他的要求。

    心想,你看,她给过机会的,也征求过意见。

    是祁越自己拒绝了。

    他不要自由,而要做她的小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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