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火烧山,焦糊遍野,山顶小筑外都是魔修的残肢断臂,他们睁着眼睛,死不瞑目,恶狠狠阴森森地盯着那跪在地上的无助少年。
明明是万物俱焚的修罗地,却有很多似真似幻的影子,仿佛今世逃不开的梦魇,一齐飘浮,逼近。
“你怎么还有脸活着?知不知道你给我们枫溪城带来了多大的灾难,魔族入侵,家破人亡,都是因为你!”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歇斯底里,破口大骂。
温辰颤抖着,费力地想,你说的不对,我那时才六七岁,什么都不懂,怎么可能招来那样灭顶的祸事?
可没人管他心里怎么想,下一个精瘦如猴的少年走上来,甩手给了他一耳光:“有没有你自己知道,小爷我可真是倒霉,千里迢迢来了折梅山,居然还能碰着你这个扫把星!”
“呸!”林子洛向他脸上啐了一口。
温辰睁大眼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:“你,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,之前在乱葬岗上,如果不是我,你们早就——”
“早就什么?如果不是你为了一己私仇,故意看着孟岳吃易灵果,我们根本就不会掉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来!”林子洛说得有理有据,然后指指自己空洞无神的双眼,“再说了,被写成生灵谱堕入魔道,和被铜尸咬死有什么区别?!”
“你真以为你是救世主吗!!!”
“我,我……”温辰慌得不知该怎么表达,速度极快地摇着头,却阻挡不了一个个越走越近的如霾阴影。
“呜呜呜,你还我命来,我和你往日无怨,近日无仇,不就那时候嘲笑了你两声吗?你难道就要为此害死我?”兰薇薇哭得梨花带雨,漂亮容颜已经毁得一干二净。
“温辰,你明明知道易灵果有毒,为什么不阻止我!”孟岳匍匐着从地上爬过来,自大腿根下空无一物,只有两条浸透了血和泥的裤管,索命鬼一般厉声咆哮,“你自己没有灵根,就看不得别人有,想害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吧,啊?”
“不,不是的!”温辰焦急道,“一开始我确实没认出来那是火债主,因为从前我也没见过真正的,只不过在其他地方看到过长得类似的水债主,而且我想起来的时候,你都已经吃下去了……”
“闭嘴!不要狡辩,你就是故意的!你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妖魔!”孟岳大吼着,胖脸忽然四分五裂,破碎的皮肉骨头化成一团黑烟,消失在半空。
远处,仙风道骨,一袭白袍的祁长老面无表情道:“宁可错杀,不能放过。”
黑衣银面的魔修与他并行,声音低哑,极具蛊惑:“来吧,堕入魔道,成为杀神。”
……
天地间再无善意,只有无穷无尽的恶念侵蚀着记忆中仅有的美好,仿佛从万丈高崖一跃而下,前方等待自己的……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。
这,这就是被魔族纳川的感觉吗?
太难熬了。
温辰哽咽一下,恍恍惚惚地想。
他来到这人世,满打满算也不过匆匆十四载光阴,所经受的风雨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。
大概这是报应吧,他的前世,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,惹下无数业障,这辈子投生在深渊之中。
一片浓黑里,灵魂沉降下去,渐渐归于底部,一丝丝解脱的感觉攀上心头——就这样吧,也许自己只有死了,才能赎回这些经年累世的罪孽。
“你做梦!”
忽然,耳畔一个声音冷冷道:“赎罪?想得美!你一个没有根骨的废物,就算死了,又能带来多大的影响?”
“强者为尊,弱者为蝼蚁,别说银面血手,就连孟岳林子洛那等杂碎宵小,也干翻你不成问题,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,难道你就不觉得痛苦吗?”
温辰失措地张着口,想反驳,嗓子却像张被捅破的废纸,走风漏气什么都说不出来,没办法只能继续听它在心中肆虐——
“众生皆苦,世人皆恶,你就不想脱离这污浊的世界,用无上的实力,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吗?!”
“你就甘心死在这么个无人知晓的鬼地方,带着你所有的仇恨和怨念,了此残生?”
无人知晓,这个地方无人知晓……
这几个字在喉咙梗了片刻,温辰猛然道:“谁说无人知晓!叶长老已经追来了,他解开了我身上的生灵谱契约,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耽搁了,很快的,很快就会来救我……”
“很快来救你?”那声音阴阳怪气的,慵懒道,“他要救的是有根骨的弟子,可不是你这样的废物。”
“他不会!”温辰大吼。
耳边安静了少倾,下一刻,炸开一阵嚣张的大笑:“哈哈哈哈哈居然傻到这个地步,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注在别人那里,愚蠢,太愚蠢!”
“等人来渡,不如己渡!”
“……”温辰抖得不成样子,许多年没有掉过泪的眼眶干涩涩的,哭不出来。
他再坚强,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,再冰冷,也希望有人给予他一个不带任何目的、完全纯粹的拥抱。
温辰内心深处无比渴望叶长青能不丢下自己,能顺着魔修的脚步,一点一点找到这里来,然后搂着他,轻声告诉他不用怕,一切都过去了。
可他同时也明白,晚了,事已至此,无力回天。
没有人会来救他,除了他自己。
那么,就反抗吧。
·
魔郎君忘情地吮吸着,整个身体都沉进那黑色的魔气里,与瘦削的少年紧贴在一起。
以前他从不知道,阴暗的滋味可以这么美好,吸纳起来,比那些单纯的灵根舒爽多了。
三天前,银面血手曾与他说,他一直盘踞的这处魔修巢穴,是绝佳的空间裂缝连通地点,若是愿意的话,可以尝试合作。
对方开出的条件很简单,即利用这里得天独厚的空间条件,在折梅山秘境开一个裂缝,引诱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子过来,不管出不出事,当天的带队长老都会跟着过来,而他,要这个人的命。
说到回报,银面血手当时是这么说的——
“那几个折梅山的小弟子里,有一个叫温辰的,天生命格凶煞,不祥之极,我会把他送过来,给你纳川。”
“筑基都不到的小孩子,纳川他能有什么用?血手大人,你不是在开玩笑的吧?”
“呵呵呵呵,开玩笑?”银面之后的紫瞳魅惑如罂粟,他冷笑着道,“魔郎君,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吧,修魔这么多年,一点长进都没有?”
“世上有一种人,天生就适合修魔,他们的血脉是魔修最大的养料……以你现在金丹六阶的修为,吃了它,少则臻至金丹大圆满,多则直接突破元婴境,跻身大魔修之列!”
“……这听着确实很诱人,可既然这么好,血手大人你为何不亲自享用?”
“我不纳川。”银面血手摇摇头,“这种邪术有风险,还容易上瘾,我不习惯用,与其把那小孩浪费掉,不如送你个人情。”
光靠自己修炼而到元婴三阶,在现世魔修之中,他确实已算拔尖的了。
“好好好,大人这么说小的就明白了,空间裂缝的事,全凭大人定夺!”
“嗯,等着好了,三天后,你就能——脱胎换骨。”
……
银面血手果然没有骗他。
藏在温辰灵魂中的邪念,化作恶之花的养料,正源源不断地灌输进他的体内,魔郎君感觉到全身的经脉都在变宽、变广,好像每次修为升阶的时候,魔气沸腾到几欲爆棚。
他为银面血手的虚伪而感到恶心,明明都是魔修,却非要装出一副高洁的样子,纳川怎么了?从他一个魔修嘴里说出,居然是邪术?!
看在对方实力的份上,魔郎君当时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悦,而这个时候,他就更加舒心了——
太好了,一旦突破元婴境,就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了,到时候什么银面血手,什么烽火四门,统统都不在惧怕的范围之内,他会有数以万计的生灵谱大军,会抓来各个门派的顶尖高手纳川掠夺,还会——
突然,唇颈相交的地方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,对面像有什么力量在负隅顽抗,让他吸食的动作一滞。
说时迟那时快,魔郎君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就被那瞬间庞大的起来的力量吸了过去,原本从温辰体内流向他口中的魔气,说逆转就逆转,停顿了有一刹那的功夫,便反向被拽了回去!
“!!!”他一双颜色浅淡的紫眸蓦地睁大,全身痉挛。
而一直处于劣势且神色痛苦的温辰,紧闭着的眼皮跳动了两下,早已锁成死结的眉头竟跟着松开了。
·
他的神识依旧处在荒芜的天河山,可那些不依不饶的黑影,却同时向后退了开去。
林子洛怕了,孟岳怕了,兰薇薇怕了,连祁铮和银面血手也怕了,他们不再像梦魇一般对他辱骂,呵斥,而是双膝打颤,仿佛后腿弯被人抽了一棍子似的,跪下了!
“我,我不该总是对你冷嘲热讽,冤枉你不怀好意,我错了,我该死——”这是林子洛。
“求温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,咱们之前是有些误会,我对不住你,以后再也不敢了!”这是孟岳。
“还有我……”兰薇薇哭得嗓子哑了,抽抽搭搭半天没说出完整话。
他们三个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抬起手,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,清脆的巴掌声透过寂静的夜色,令人背后发寒。
温辰很是惊讶,询问的话还没出口,就听自己淡淡地道:“孟岳,你是没吃饭吗,经脉上灵力转不开了?”
尴尬了片刻,孟岳讨好地傻笑:“转得开,转得开。”说着,以己之道还治己身,给巴掌上注了些微灵力。
清脆的巴掌声此起彼伏,又几回合过去,温辰冷笑:“既然你打自己下不去手,我倒是不介意代劳。”
“哎别别别!”
孟岳立马鬼叫:“温公子不劳你大驾,我,我这就拿出全力来,像,像……”他不敢抬头,哭丧着脸道,“像我之前打你那样。”
“那请吧。”温辰唇线轻抬,那从来沉静淡漠的眼睛,竟透出了妖异之色,周身散发出的尖锐戾气,让正在掌嘴的三人如丧考妣。
他转头看向祁铮,戏谑道:“祁长老,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人面兽心,道貌岸然?你我素昧平生,你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,仅凭一句话,就要给我判死刑?”
白袍银纹,背后背着剑匣的老者铿锵回应:“老夫为天下苍生考量,怎可能只给你一人破例?今日落在你手里,要杀要剐,悉听——”
他话未说完,咽喉就落在了一只冰冷的手中,紫黑色的魔气在上面缠绕,手的主人嗤笑道:“这么想死,我成全你。”
冷白的五指一发力,咔啦一声,祁铮的头颅以一种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,软软地垂了下去。
温辰目光平移,噙着喋血的快意,缓缓锁定了地上唯一一个魔修:“如你所愿,我现在和你一样了。”
他俯下身,唇一点点凑到对方脖颈上,一呼一吸间,魔修剧烈颤抖起来,露在黑袍外的锁骨和手背上鲜活健康的皮肤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,整个人像根严重脱水的腌萝卜,化成了与铜尸无异的骷髅。
下一刻,银色面具毫无预兆地滑下,赫然露出一张属于魔郎君的脸!
他两眼暴突,双颊深陷,像被抽干了全身的血肉一样,垂死挣扎,双手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,指甲与石头狠狠交擦,发出撕裂般的声响。
·
笼罩着黑气的幻境散去,晦暗的大厅里,妖狼尸体遍布,墙上,地上,泼满了尚未凝固的热血,烂肉和碎骨头混杂其中,顺着血流微微浮动,好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。
不知什么时候,温辰与魔郎君两人,已经交换了姿态,透过破烂的衣衫,那少年身上凌迟般的伤口,竟一道都看不见了!
肌肤光滑如初生,吹弹可破。
门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,一大群魔修喽啰冲进来了——温辰一把推开断了气的魔郎君,决然转身,迎向明晃晃的刀剑。
·
魔修巢穴外,叶长青僵立在哀鸿遍野的荒原上,一时手足无措。
这样的感觉他太久没有过了,若在前世,他定是想都不会想,全杀了便好,可……
那是前世。
冲天的火光,酷烈的魔气,魔族张狂嗜血的笑声,正道坍圮颓败的建筑——
在被焦土掩盖的山阳之城,烽火四门之一的天疏宗陷入最后的苦战,刀剑与阵法互相倾吞,躯体在狂狼的煞气中化为青烟,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,人间没入永夜,地狱重见天日。
魔道东君一身黑衣走来,像裹挟了大地最深处的业火,俯身扼住一位天疏宗长老的下巴:“说,烽火令在哪?”
“我,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不知道?”叶长青眉眼低了低,嘴角轻浮的弧度像是在笑,“那好,告诉我,贵宗宗主凌风陌逃去哪了?”
“——只要老实说了,你就可以不死。”
闻言,头发灰白的男子忽然挣扎起来,两道目光锥子似的扎进他眉心,带着要把里面脑浆都捅出来的决绝:“姓叶的妖人,你出身正道,却背离烽火同俦的誓约,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,被千刀万剐!折梅山养出你这种丧心病狂、忘恩负义之徒,还有什么脸面忝居高位?!柳明岸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我恨不得生噬他肉,活抽他筋,我——”
怒骂戛然而止,男子瞳孔暴缩,嘴角缓缓流下一道鲜血,他低头向下看去,只见心口处,插着一柄未展开的折扇。
叶长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,终于变得残忍:“谢易,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?魔道东君杀人无数,早该下地狱了,罪名簿上不差你这一个。”
噗——
铁扇抽出,谢易未瞑的双目与未完的声讨,一起扑入尘土,化作朽泥。
叶长青站起身来,一甩扇上的血腥,冷声下令:“给我搜,把这天疏宗翻个底朝天,必须搜出烽火令的踪迹!”
脚步嘈杂,烈焰灼烧,亡者不息,冤魂嚎哭,一桩桩,一件件,都在虚空中凝成刀刃,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。
看着四面八方腾空的生谱傀儡,叶长青杀伐多少年,第一次有了手抖到握不住剑的恐惧——
那些从前的噩梦,他早就受够了,重来一世,如何能,如何能再染同俦鲜血?
这些生谱傀儡,好像变成了前世数不清的谢易,包围着他,控诉着他,一个个伸长了双手来向他索命,他——
他无法再逼着自己心硬如铁,嗜杀如命,兵荒马乱之中,叶长青终是发现,他手里的剑……再也插不进同道者的心脏了。
忽然,七八道惊雷电火射过,如盘古开天辟地般,瞬间打散了一票围着的生谱傀儡。
他猝然回头,只见远处的长空中,整齐划一地飞来一群折梅山修士,青袍猎猎,如天降神兵。
为首的是个女子,三十岁左右相貌,身材高挑,手执一根六尺长的青玉竹棍,虽是法修出身,但她俯身冲下的时候,直有种令剑修都折颜的凌然。
“这里交给我,你快去救人!”白羽厉喝。
“多谢白师姐。”叶长青如梦方醒,也不与她寒暄,微一颔首,就朝刚才被打开的缺口奔去。
生谱傀儡们还想再堵上来,却被白羽和她身后的一众折梅山弟子打得凌乱不堪。
少倾,叶长青已穿过魔修巢穴中的重重戒备,沿途杀了十来二十个魔修喽啰,眼看就要到坐落于深处的魔郎君寝宫了。
本能地,他的神识明显感觉到,那其中有极强大的魔气在涌动,估计境界的话,至少在金丹七阶以上。
这魔郎君的修为竟有这么高?
他还未及诧异,一只脚已然踏进血色的大厅,猝不及防地,与那跪于正中的白衣少年四目相对。
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叶长青雷劈似的,一动不动。
他来晚了。
温辰入魔了。
第038章 魔郎君(十三) 小子,我中意你,你的这具身体——我要了
这一场景何其相似,就如他前世自道入魔,改写命运的那一天。
元安十三年,黄泉海大封摇摇欲坠,魔道南君迟鸢现世,携万千魔域走卒,屠戮人间,甫一出手便重伤烽火令主云衍与其两位得意弟子,一时间整个烽火同俦人心惶惶。
临海城下,赤野千里,鲜血太多,浸透了土壤,渗不下去,随便一脚都能踩出黏腻的血沫来。
数里之遥的护城结界外,聚集了数以万计的魔族大军,在大魔修银面血手的带领下,潮水一样轰击着那半透明的结界。
上千修士一半守在城内,一半战在城外,五霓升空,剑雪盈天。
守护四方的天疏宗阵修已经竭尽全力,依然没能挡得住这波突如其来的进犯,护城结界的颜色,由最初金红一点一点变浅,直至目下的完全透明,只余几缕淡淡的灵流在上面波动起伏。
受创最深的正东方向,忽然裂开一道细缝,兵戎相交之间,那龟裂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,不到一盏茶后——
“哗!”
众目睽睽之下,苦撑了半年之久的护城结界轰然崩塌!
空气凝固了一瞬,界内、界外的修士们俱是一愣,好像没人能想到,竟然会输得这么快。
片刻后,围城的魔族爆发出震天欢呼,声浪挟着腥风推过来,让本就艰困的战局雪上加霜。
上万魔族如黑云压城,临海城下,再无退路的大战一触即发!
城楼上,弓弦崩鸣,以灵火硝石灌注的破魔箭落如飞蝗,扎在飞奔过来的魔族身上,立刻炸开一片片金色的火花,破魔焰燃烧,面目狰狞的魔族像被割了的韭菜,一茬茬倒下。
然而,到底敌众我寡,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些魔族和生灵谱傀儡,诸门修士无论如何努力,竟是越杀越多,有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恐怖!
终于,这些不怕死的凶狠种族冲破了破魔箭雨,猿猴一般扒着城砖,飞快爬上了箭楼。
一对上近战所向披靡的魔物们,原本井然有序的流花谷弟子登时乱了阵脚。
而失去了远处的箭雨掩护,分别在前线和中线抗衡的万锋剑修和折梅法修,一下子暴露在魔族爪下!
情势进一步严峻,不到一刻钟,城外就有上百名弟子殉道。
城楼的守军顶不住魔族攻势,乱成一窝,忽然,数道清光劈下,方圆三丈之内的魔族尽数被杀。
一个浴血的青衣人飒然落下,揪起守箭塔的流花谷弟子,斥道:“怎么回事?!为什么停手?不知道前面打得艰难吗?!”
“叶,叶长老,”那弟子脸上挂着几条伤口,涕泪纵横,“对不起,我们尽力了,可是守不住,守不住啊!”
“废物!”叶长青根本不吃这一套,劈手夺过他的破魔弓,从地上箭筒抽出三枝箭搭上,拉满了弦,瞄也不瞄,直接向城墙下射去!
嗖嗖嗖——
箭头穿甲的声音清晰,灵火硝石引爆,十几个魔族在行进中被串了糖葫芦。
没数错,就是十几个,平常射死一个就报销的破魔箭,在他手中,仿佛成了无坚不摧的长虹,接连穿透了五六个魔族,才铮然入地,金属箭杆蜂鸣嗡嗡,经久不息。
叶长青又拿起三枝,如法炮制,箭头挟带着摧枯拉朽的元婴灵力,几轮扫荡下去,就将已经拥堵到城下一里之内的魔族清了七八。
旁边挂彩的流花谷弟子看得眼都直了,早听闻这位折梅山最年轻的长老凌厉无匹,杀起魔族来跟切菜似的,今日一见,有过之无不及……
“再来一支。”叶长青朝身侧递出手,却没得到回应。
“你是聋了吗?”他不耐地蹙眉,不去指望这兵临城下还有空犯傻的弟子,食指一勾,一道剑气环住一支破魔箭,嗖地拉到手中。
这一次,他再没有随意清扫,而是左手持弓,右手扣弦,身体略微前倾,双眼眯起,目光与准星和很远处的一个目标点连成一线,脊背紧绷,一如手中拉至圆满的弓弦。
阵风吹来,拂起他的青衣和墨发,脸上没有表情,紧抿着唇,形状姣好的桃花眸冰冻如霜。
灵力、魔气、血肉、嘶吼,一分一毫都慑他不到,叶长青像个局外人一样,独自隔离于纷飞的战火之外,安静,而又危险。
下一刻,那支淬满炎灵的长箭离弦,越过血火交织的战场,朝着几里外的一个黑色身影冲去!
那是此次魔族围城的领袖,大魔修银面血手,这时他正挥舞着赤鞭,与数个万锋剑修斗得难解难分,闪耀的破魔箭裂空而来,待他感知到时,已来不及躲闪——
“噗——”后背箭头入肉,炽火炸开。
剑修们还没腾出嗓子来为这得手的一箭喝彩,银面血手身上突然魔气大盛,手中“血饮”鞭红光刺眼,刷地旋开一大圈,直接将他们送上黄泉!
然后他斗篷下摆一卷,转身就要逃逸。
“什么?!”叶长青持弓的手一顿,目中尽是讶色。
以银面血手的修为,在不设防的情况下骤然挨他这一箭,不死也要重伤,可他不仅没什么大事,反而还有能力更加暴戾地反击!
“这不是他。”叶长青短促地说了一句。
可怜身边这流花谷弟子,都没来得及给他拍马屁,就又被整蒙了:“叶长老你说什么,这不是谁?”
叶长青将铁弓啪地拍回他手中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路披荆斩棘,越退越远的黑衣人,说话语速极快:“传讯烽火同俦所有门派,挑已经结丹,能打的、耐抗的,给我火速赶来临海城!”
“别处暂时不用守了,魔道南君就在这里。”
“魔,魔道南君?”弟子舌头都捋不直。
“是。”叶长青召出玄剑“落尘”,翻身踏上,就要逐月而去。
弟子赶紧问:“叶长老你去哪里!”
那一抹青并没回头,等连人带剑已飞出几丈远,才轻飘飘地扔过来五个字——
“我去拖住她。”
·
临海城正东方的战场,魔族数量最多,正道死伤最惨。
冷月清辉,潮打空城,地上到处散落着残缺的肢体和未能瞑目的头颅,成百上千把长剑斜斜地插在泥土中,有的挂着一整片破碎衣衫,风一吹,那招展的样子像极了古代巫国的招魂幡。
黑衣人正以压倒性优势鞭挞着为数不多,却一个都不肯退的白衣剑修时,身后空气蓦然滚烫起来,他反应如电,身影微微一晃,转眼就瞬移到了三尺之外。
他转过身来,淡淡道:“小子,偷袭可耻。”
“南君阁下,我可耻,你也未见有多光明。”叶长青仗剑凌于半空,身周剑气纵横,“你乔装改扮成手下的样子,意欲何为?”
“呵呵呵。”南君迟鸢笑了两下,再开口,已经是虚幻而冷冽的女声,“烽火令主可以龟缩在后方,本君闲得无聊,就不可以借个躯壳玩玩吗?”
叶长青脸色一变,剑指怒道:“妖女休得无礼!”
“无礼?云衍区区手下败将,本君何须对他有礼!”迟鸢嚣张地呛了一句,一手拂上“血饮”鞭尾,抻直了横在胸前,冷笑道,“废话少说,打赢了我,才有资格提问!”
他二人都是好战分子,说打就打,已趋化神境的浩荡灵压与气势分毫不输的恐怖魔气,互相碰撞后轰出方圆数里的冲击波,四野凡在范围内的修士与魔族,在甫一触到的时候,纷纷承受不住震慑,昏厥过去。
很快,周遭能站立着的,就只剩下他俩了。
迟鸢鞭出如龙,率先甩出一串血影:“姓叶的小子,听说就是你在正道之中发下重誓,三年之内定要将我镇压?”
“不错,我是说过。”叶长青面上轻松,实则分毫不敢怠慢,脑海里绷着一根弦,一招一式极端认真地接应着她,边接,边道,“当时就说着玩儿的,想不到,才过一年就要实现了。”
他这话狂妄到了极点,简直是没将迟鸢当颗蒜,后者晦暗不明地冷笑一声,鞭尾菟丝草似的,倏地就往他剑锋缠去。
凡是能让河洛殿四方烽火燃起的魔君,修为至少在化神以上,而眼前这位魔道南君迟鸢,境界绝不止于此。
半年前被她重伤的烽火令主和其两个徒弟,分别是化神三阶,元婴七阶和元婴二阶,再加上数百万锋剑派弟子,才将将令她受创隐遁,而今日这次若是不能趁其虚弱留下她,那放虎归山,后果不堪设想。
叶长青感觉胸口沉得像压了块石头,知道是受到了境界压制,当下明智之法应是尽量避其锋芒,迂回咬上,可是——
一察觉到他有撤剑的意图,那血鞭便同时往后缩去。
她想跑!
这想法一冒出来,就什么犹豫都放下了,叶长青一咬牙,心说死就死吧,只要拖她到各门援军过来,也算为同道做了件好事,死得其所。
他这人本就用剑风格强硬,正面对抗最合心意,汇集了全部经脉灵力,玄剑“落尘”只退了那么一瞬,便不依不饶地缠了上去!
加持了天下最精纯的阳炎之力,“落尘”明艳得仿佛刚从铸剑池中取出来,就在它要浴火重生,狠狠反扑之际——猝不及防地,那灵力来源消失了。
它挣扎着闪了一下,继而无力地归于沉默。
叶长青愣了一瞬,只道是淬灵淬得不够,正要更加拼命地集中灵力时,却觉体内翻江倒海,热血涌上,没忍住狠狠喷出一口!
不好,似乎有个什么东西,将他经脉锁住了,稍微一用力,就要爆体而亡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惊变来得太突然,他都没能及时放开剑,而逃走的机会转瞬即逝,就那一怔愣,连剑带人被“血饮”拖了过去!
“哈哈哈还没想起来吗?”迟鸢愉悦地大笑,伸指勾上他下巴,音色委婉,“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,我现在才发现,这真是张完美的脸啊。”
“你对我做了什么!”叶长青嘴角带血,胸口疼得像要裂开,目光森冷地剜着她。
迟鸢笑道:“做了什么的可不是我,是你的好徒儿,欧阳川。”
轰——
一团热浪在他脑海里炸开,没错,今夜魔族奇袭前的一个时辰,欧阳川去过他房中,还带了一坛自称是从老家捎来的,三十年绍兴状元红,他连着与魔族交战数月,着实身心疲惫,权当放松一下,没多想就饮了一盅,难不成……
他霎时脸色惨白。
“好了,不要这么难过,美人就该多笑笑。”迟鸢整个一不要脸女流氓,一只手臂锁着他,薄唇在其脸颊颈间流连逡巡,好一阵才意乱情迷地叹,“小子,我中意你,你的这具身体——”
“我要了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
真,帅不过三秒
第039章 赝灵根(一) 可叹前世无人渡我……那今生,就让我来渡你吧
常言道,为众人抱薪者,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。
那如果那抱薪的人失了神,反过来点火烧了江山呢?
漫漫的一夜过去,千年来,人族和魔族之间一场最惨烈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,熹微的晨光从东方射落,给这座废墟之城带来一线生机。
等叶长青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,身边已没有几个活人了。
他茫然四顾,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焦土之中,方圆数里,尸横遍地。
这是怎么了?
他疑惑地想,轻轻一抬脚,却勾到了最近的一具尸体,刚好翻了个个,面容与他相对。
“云师兄?!”叶长青失声道,单膝跪地,将那尸体揽在怀里,拨开它脸上被血水糊乱的头发,拭了拭鼻端,手一抖,视线再往上移,看到那大睁着的双眼中残存的奇怪感情,一时着了慌。
“云师兄,你不是在为云衍真人疗伤护法吗?怎么来了这里了?”对着一个死人说话,这要让他看到有谁这么干,定会觉得可笑,但更可笑的是,现在这么干的人就是他自己。
死去的人是万锋剑派首徒,云逸,他自然不会听到身边人对自己说的话,换言之,他可能也压根不想听到。
叶长青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,浑身僵直,与满地的死人无异,他呢喃的自语有着藏不住的恐惧和颤抖:“这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谁能告诉我,谁能告诉我……”
“妖人,你放开云师兄!”不远处有一个声音乍起。
“什么,谁在说话?”他急促地回过头去,像找救命稻草一样,找到了那个正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修士。
对方满身浴血,右胸插着一把魔族的短刀,看服色已经认不出门派,但从语气和血性来看,八成是万锋剑派的人。
这人就那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一手扶着剑,一手捂着伤口,满脸刻着深不见底的血仇:“叶长青,你赢了,你屠了我们几千人献祭,河洛殿东方的烽火已经燃起……”
他哽咽了一声,再说不下去,少倾,才嘶哑道:“太惨了,这么多年,所有人都被你骗了。”
“东方……烽火?”叶长青心中的惊惧渐渐要化成风暴,席卷而来,他抽着气问,“魔道东君也醒来了?!”
“你别装了!!!”那人猛然爆吼,提起剑疯狂地跑了过来,边跑边骂,“云师兄的尸身也是你该碰的?!快把你的脏手拿开!”
他大概明白自己是活不了了,收起了人性之中,面对强者本能的奴颜媚骨,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,誓与心中的道义同葬。
“你等等——”叶长青朝他伸出手,还未说完一句话,就见他脖子向后仰了一下,咽喉部位多了一道红痕。
然后长剑落地,人也歪斜地倒了下去。
“谁?!”叶长青猝然转头,正对上那戴着银面具的黑衣人,刚刚收回血一样的长鞭,后者一看到他,立马单膝一折,利落地跪在地上。
“你——”
“属下沈画,拜见东君大人!”
“……你叫我什么?”
“东君大人!魔族崇尚弱肉强食,昨夜您压过了南君迟鸢,就是我们的新主人,沈画代天下魔族向您投诚!”